回到台北,出現的是令人難堪的場景,新聞不斷轉播災區景象,但KTV卻歌舞昇平。全身疲憊,想休息一下,精神無法平靜,輾轉難眠。看到電視跑馬燈報導血庫缺血,呼籲A型的人捐血。立刻打電話給學弟偉修,他也是剛從台中回來,我載著他到處找捐血車。正好,中央聯合辦公大樓大批物資需要人幫忙搬上車,於是我們當下決定留下來當義工,把各界樂捐的物資搬下車,再把物資搬上前往災區的卡車。休息時,看到青輔會的施處長過來,原來他們正在招募志工,前進災區。我跟偉修二話不說,當下就決定參加,第二天一早連同幾車物資,以及護理系的學生幾批志工,前往災區。後來才知道,我們這批到的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,南投中寮。

中寮鄉,永平、爽文兩村,人口不到兩萬人,死亡兩百多人。由於房屋是整條街、整條街的崩塌,一樓被二樓壓平,樓上都完整,所以居民準備逃出房子時,衝到一樓的人,都壓死在扭曲的捲鐵門旁邊,留在樓上沒逃的人卻生還。放眼所及家家戶戶都在辦喪事,場面極度哀戚。中寮鄉公所,只剩屋頂,其餘牆壁都被壓垮在下面。心裡清楚,地方政府,已經失靈了,沒有戶籍資料,救援物資要發給誰?

車子停在爽文國小,這是紀念台灣抗日先烈林爽文的學校,在這裡建立我們落腳點。護理系的學生硬是要得,三兩下就把護理站建立起來。男性義工把所有救援物資分類堆在操場上,一天下來,累到精疲力盡。在爽文國小的義工團體,除了青輔會的青年志工外,我還看到法鼓山跟慈濟的師兄、師姐,我們來時他們就在那裡,他們哪一天到的我不清楚,我們青年志工三天後離開時,他們還沒要走,「最早到,最晚走。」經過三天的相處,他們動員能力、團體紀律、任勞任怨,讓我至今映象深刻。

打開睡袋,跟偉修躺在爽文國小的操場上,一輪明月皎潔的掛在天上,感覺分外明亮,偉修突然跟我說:「學長,今天是中秋節ㄟ。」從沒想到,一九九九年九月,中秋節,這位高中的學弟,從台中回台北又到南投,遠離家鄉,跟我在陌生的地方一起看著月光,人生的境遇是如此的難測。七年後的今天,他在政大研究所拿到美國博士班的入學許可,離開台灣到美國,又開始另一段人生了。

在爽文國小一直無法獲得中寮受災戶的資料,連司機大哥都受不了,把一部份救災物資搬上車,載著我們深入偏遠地區發放物資。結果,這些散居各地村落居民,已經快要沒有存糧,但幾公里外從各地源源不絕支援的物資卻堆積如山。基層民眾的抱怨,可以用民怨沸騰來形容。為什麼全國的愛心到不了災區民眾手裡,這個疑問我至今沒有解答。後來,一、二年後新聞報導該地鄉長因為囤積救災物資而被收押,執政黨也輸掉了全國大選。這個地震,從救災到後來重建,真的震出了許多行政管理上的問題!

在沒水沒電的災區,深夜伸手不見五指,一種對治安的恐懼正在漫延,一夜數驚。在爽文國小避難的災民,隨時就會群聚呼叫起來,拿起棍棒追出去。至於是追什麼人,說法不一,有人說來偷東西,也有人說是來搶救援物資去盜賣,也有人說是外國勞工受不了飢餓來找食物。實際情形不得而知,也從來沒有抓到,但隨時要準備衝出去,情節可以媲美當兵時的緊急集合。只知道三天,鞋子沒有脫過。

山區氣候不穩,一下烏雲密佈,眼看大雨就要來襲,大家提議應該要把操場物資墊在桌上,以免泡水。於是,必須有人要翻進鋼筋裸露、已經歪斜的教室裡,把課桌椅傳出來。在餘震不斷的震央附近,這種行徑等同自殺。偉修奮不顧身爬進窗框已經變形的教室,把桌椅一件一件傳給我們,突然的餘震侵襲,我看見整間教室在我面前從左邊猛然搖到右邊,不知下一秒教室會不會震垮。就這樣連續衝進衝出,偉修最後把桌椅搬完了,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怕死。偉修後來畢業入伍,擔任戰車連班長,這段時間的國防安全讓我很放心!

三天後,離開了跟我這一生沒有任何淵源的中寮,記憶,卻永難忘懷。在台灣百年史上最大地震、受創最深的地區,擔任微不足道的志工,卻見證了許多人的默默付出,體驗到台灣的生命力。同一個時間,我老弟跟著教會弟兄在埔里救災,我們一家兩兄弟幾天都不知去向。我後來告訴了東吳大學課外活動組的雅燕,這個災區的這些事情,她率領了學校社團來這裡出隊服務了好幾次。也從新聞得知,慈濟義工也為中寮蓋了新的學校校舍,都為重建付出了心力。在台灣,許多人用他的方式愛這塊土地,這種沒有閃光燈、沒有新聞版面、沒有隆重的奏樂,卻能對照出政治上的喧囂、口水、表面主義。當我回想起七年前的這段往事,浮在腦海裡的大多數沒有名字、沒有任何報導記載人物,在我心裡的是一個個鮮明的臉龐,感受卻是無比的深刻、在胸懷激盪久久不已!(全系列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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